年輕的時候，對曾國藩的印象不佳，覺得他為清廷賣命，鎮壓太平天國，是反革命分子。隨着年齡增長，接觸面多了，才明白他為何會有這樣的選擇。近日讀他的書札，在他寫給江忠源與左宗棠的信中，看到一句很能反映他在當時的惡劣環境下，如何處身立命的胸懷。聯想到自己在香港今天這種形勢下的處境，感觸很大，所以在這裏與讀者分享。
曾國藩、江忠源與左宗棠皆是書生出身，卻能帶兵打仗，他們的情懷自然有別於一介武夫。曾國藩的書札中有段是這樣寫的：
「今日百廢莫舉，千瘡並潰，無可收拾。獨賴此耿耿精忠之寸衷，與斯民相對于骨岳血淵之中，冀其塞絕橫流之人欲，以挽回厭亂之天心，庶幾萬一有補。不然，但就時局而論之，則滔滔者吾不知其所底也。」
這段文字洋溢着濃厚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情懷，顯示曾國藩等在國家多難，民怒四起的時刻，仍以天下為己任，奮力盡一己之責，冀能拯救庶民萬眾於水火之中。即使個人能夠做到的非常有限，獲補救者萬中無一，仍然不會輕易言棄。
若看曾國藩對形勢的觀察，其實他是一點也不樂觀的， 常言「百廢待興」，但他卻連待興的期盼都沒有，所以他對局勢的描述是：「今日百廢莫舉，千瘡並潰，無可收拾」。
面對這樣難以救藥的環境，中國的知識分子還有甚麼可以依傍呢？曾國藩認為，唯獨可依賴的，只剩下一顆精忠耿耿不忘初衷的寸心。
當時的局面，朝廷已經失控，饑民四圍流竄，沿途打家劫舍，弄到流血成淵，骨堆成岳，以他們一樣無懼這樣惡劣的環境，奮戰在工作的第一線，與斯民站在一起去面對困境。他等所冀盼的，就是憑着這股初衷，可以堵塞人欲橫流的境況，挽回和平安寧的正常生活。他知道這項工作不易做出成績，但只要萬眾庶民中，有一部分能獲得補救，他們已覺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。
按西方的管理學說，作為領袖者，必須對客觀形勢的情景有一套自己的看法，並能把它清晰地描述出來，有了這套願景，領袖才能把追隨者凝聚在自己身邊，並帶領他們去完成自己的使命。但曾國藩其實對清朝的前景茫無頭緒，用他自己的話來說：「但就時局論之，則滔滔者吾不知其所底也。」意思是說，能夠看到的，滔滔的潮流無法抵擋，但這些只是表象，至於潮流底下有甚麼在推動，他就自覺看不透了。
由此可見，中國知識分子的安心立命，常常並非基於客觀的願景，而是基於道德上的責任感。此之所以中國歷史上雖多次處於令人絕望的境況，但中國的知識分子仍能含辛茹苦地盡自己的綿力，無改「精忠耿耿的寸衷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