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國寶》導演李相日深知何謂「侘寂」，或可更具體地理解為谷崎潤一郎撰寫的「陰翳禮讚」，讚美陰影、昏暗、朦朧所帶來的深邃、含蓄與寧靜之美，一種日本獨有的東方美學理念。
泰國將原生貓列為國寶、《國寶》中吉澤亮飾演歌舞伎的女形成為國寶。到底「國寶」這個「寶」由誰決定？誰能加冕？是由國家、政府、前輩、摯親、愛人，抑或歸根結底是自己？自己肯定自己曾在舞台上傾盡所有，唯有自己才知曉最光芒萬丈的瞬間，如此足矣。舞台下如雷的掌聲，都比不上《國寶》最後一幕，吉澤亮抬頭望向舞台上那幾乎令人睜不開眼的絢爛鎂光燈，如此華麗，那般璀璨，而待繁華落盡，我們終歸虛無。
吉田修一初入文壇時曾表示，自己本來有志於純文學創作，但為了觸及更廣泛的讀者，遂在劇情中加入一些通俗橋段。《惡人》是他首次嘗試融合文學性與通俗小說元素的作品，儘管外界評價甚高，但個人覺得今時今日閱讀故事略嫌俗套，以致難以欣賞其中文學性的描寫。直至《國寶》，吉田修一真正做到了純文學與大眾面向之間的出色平衡，乃至電影版三個小時片長，既有情節起伏又深入刻畫角色內心的掙扎，人景配搭唯美得令人驚嘆，對白鏗鏘有力，既洞悉人生，又讓人心痛難耐。
我曾前往東京歌舞伎座觀看公演（當時看的劇目《義經千本櫻》在《國寶》中亦曾曇花一現），長達三小時的演出對外行如我並不容易，中途亦如同場許多年老的觀眾一樣小睡了數回。電影版《國寶》卻毫無睡意，追看性與藝術性融於一爐。相比吉田修一，我個人覺得電影如此好看，更大因素來自導演李相日（《第八日的蟬》編劇奧寺佐渡子同樣應記一功）他那非純日本人的血統所帶來的抽離視角，或許讓他更懂得凸顯日本民族對藝術與真善美的追求。
李相日深知何謂「侘寂」（わびさび），或可更具體地理解為谷崎潤一郎撰寫的「陰翳禮讚」，讚美陰影、昏暗、朦朧所帶來的深邃、含蓄與寧靜之美，一種日本獨有的東方美學理念。《國寶》其中一場戲是一位演「女形」多年的老者（由大師級舞者兼演員田中泯飾演，其地位猶如我們香港觀眾熟悉的劉兆銘）臨終前住在極狹小的空間，類似千利休所倡導的四疊半茶室，四周空無一物，僅床頭有一個人偶娃娃。歌舞伎的「女形」演出總給人一份約束感，彷彿追求著一種模仿人偶的狀態，而無論是人偶娃娃，還是演繹多年、身懷絕技卻孤獨終老的歌舞伎演員，最終皆孑然一身，體現著不完美、無常與不完整。
關於侘寂，電影中還有許多場景呈現這種日本獨有的侘寂美學，其中包括舞台上關於殉情、赴死、單戀的情節，尤其是最後一幕仙鶴化為人形、於漫天飛霜中鬱鬱而終的劇情；乃至舞台外兩位演員所承受的壓力、屈辱與怨恨，皆透著冷冷清清、悽悽慘慘的氛圍。《國寶》整部電影圍繞時間短促、生命易逝，處處呈現不完美、無常與不完整的侘寂之境，陰翳禮讚中提及光與影之間、在所見與所想之間的留白。
程蝶衣與段小樓下場淒涼得多
關於時間，不得不聯想到《霸王別姬》。只要是香港影迷，從電影開場便很難不想到《霸王別姬》，尤其吉澤亮的某些鏡頭還有幾分似哥哥，同是輪廓線條美得不可方物的男生女相。但《霸王別姬》的時間軸帶有厚重的歷史感，描寫兩位京劇演員如何從懷抱初心，到被時代的醜惡折磨得體無完膚；《國寶》則單純透過時間推移，展現角色隨歲月與經歷增長而產生的身心變化，歷史事件並未干預他們的生命，故事相對純粹，劇本更專注於角色內在的轉化。兩者處理手法本無高下之分，有觀眾偏好具歷史維度的作品，因而將《霸王別姬》視為更高一籌，亦無可厚非。加之我們對中國歷史與京劇劇目本就較為熟悉，自幼讀歷史、長大看內地劇，皆知項羽其事，代入感自然更強。日本觀眾看《國寶》想必亦如是，熟悉歌舞伎劇目者自然更加投入。此外，相比《國寶》中的兩位歌舞伎演員，我國訓練京劇演員的過程要血淚斑斑得多，再對照結局，論及悲慘，程蝶衣與段小樓的下場淒涼得多，「邊個夠我慘」又勝一仗。
關於場景，個人最喜歡《國寶》的兩場，均圍繞吉澤亮與森七菜的關係。第一場是森七菜在車內目睹兩兄弟爭執，橫濱流星直指吉澤亮利用森七菜是卑劣之行，吉澤亮遲疑半秒後惱羞成怒向橫濱揮拳，間接承認了指控，森七菜將一切看在眼裡，吉澤上車後二人相對無言；第二場是吉澤亮受辱後獨自走上天台，失魂落魄、一無所有，森七菜見狀上前為他披上外衣，換來的卻是吉澤冷眼凝視。森七菜大吃一驚，問道：「你在看甚麼？」「是啊，我在看甚麼？」吉澤亮所見的，就如張愛玲所言：「生在這世上，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。」
關於演員，真心為橫濱流星與吉澤亮感到高興。兩人皆從特攝劇出身，先後出演大河劇，如今更共同參演這部面向世界的藝術電影，向全球觀眾展現國家藝術……我知道許多一線男星皆出身於《幪面超人》或《超級戰隊》系列，但這條路絕非易事，由衷致敬。作為演員，能達至此境界，應已無憾。還有森七菜，原來她也到了可拍床戲的年紀。從《最後的情書》開始認識她，岩井俊二晚年唯一保持水準的，便是對年輕女演員的選角眼光，到《舞伎家的料理人》，一直很喜歡看她演出，總覺得她有幾分年輕時宇多田光的氣質，香港氣質相近的會想起陳書昕。森七菜今季日劇《平屋慢生活》口碑甚佳，也期待她明年大河劇《豐臣兄弟》的演出。
最後，關於陰翳禮讚，年少時曾有一位心儀女生問我「陰翳禮讚」中「翳」字的讀音。幾十年過去，我依然未諳世事，但倘若可能，很想邀請她一同入場，去觀看那場《國寶》，然後一起細說戲中光影如何勾勒輪廓、製造朦朧、引發遐想，以及妳和其他，倘若還有可能，或就讓一切留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