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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活
2017-11-09 06:00:00

跟曾鈺成談曾鈺成 要為兩個「人」平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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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充滿矛盾,亦常與遺憾為伍,70歲的人滿生積累的矛盾會否如幾何級數向上?
年少鋒芒甚至達狂妄地步的曾鈺成,稜角早已磨蝕,他卻自得其樂,目下享受「自然醒」的半退休生活狀態。回首大半生,功過難評說,路途上跌跌碰碰,嚥過苦、流過淚,胸臆間像有無法言喻的悲傷,與他細說前塵往事,他趁機為兩位人物平反,大抵也是為自己平反。

記者:鄭秀韻   攝影:鍾式明

 

曾鈺成於1966年與母親返回出生地廣州旅遊探親,此行令他眼界大開,對祖國留下極佳印象。(曾鈺成提供)

曾鈺成於1966年與母親返回出生地廣州旅遊探親,此行令他眼界大開,對祖國留下極佳印象。(曾鈺成提供)

曾鈺成喜歡說故事,每答一條問題都會以故事作始,他的說話經常會令人失笑,他的幽默感應該是天生的。但對敏感議題永遠小心翼翼,明明是個好辯之人,卻留了很多空白,永遠叫人以疑惑目光審視他的留白。

孔子說「七十而從心所欲,不逾矩」,5月踏入七旬的曾鈺成,當下心境從容淡定,儘管旁人角度,已失稜角,變得圓滑,但他仍活得自在,大有「笑看風雲淡,坐對雲起時」的況味。

曾鈺成經常把他的招牌中山裝搭在肩上,看似灑脫,曾幾何時,他曾是衝動派,「同後生時候比較,情緒激動嘅時候少咗,無論大喜、大悲或大怒都少咗,得個化字囉……有啲嘢如果後生20、30年發生,我一定會好嬲,嬲到不得了,依家可能……唉!最多搖搖頭就算啦!」他直言現時已沒有太多事會令他忘乎所以,「唔知呢啲係咪叫平常心!」

因看透而不再執著,與成長閱歷及自省能力有關。聰明絕頂的曾鈺成,應該比常人更懂頓悟。但年輕的時候,他不乏負面情緒。

為曾鈺成回帶,從他少年時代說起。與尋常男孩一樣,他多咀、百厭並反叛,因為「頂撞」老師,被罰抄十篇文;在家中貪玩,把馬迷伯父的瓷器馬腳弄斷,「驚到我死死吓,將隻腳砌番……」伯父回家當然發現「愛馬」斷腳,「我死死氣認囉」,嫲嫲替孫子講好說話,令他免捱罵一頓。

曾鈺成自小讀書成績優異,身邊總是讚美聲,豈料他說,「讀書時唔開心時間都好多!」一次考試失手令他飽嘗挫折滋味,「我小學會考考咗全港第一,到我讀中三、四時,老竇到處同人講,過一、兩年有個十優狀元,咁考唔到十優,你話係咪好咩呢……即係好唔開心……」


自爆童年時想離家出走

童年時代的曾鈺成更想過離家出走,「唔係追求咩,好唔鍾意屋企、好憎,覺得阿媽對我好唔好,管束、偏心、乜都鬧……」當時曾鈺成就讀小三,畫得一手好畫,鄰座同窗聲稱可為他賣畫,他自恃畫畫可自食其力,還相約年長半歲的堂兄離家出走,「我問佢『你憎唔憎你阿媽?』……『走啦,我哋一齊走喇!』……」

一晃眼半世紀,與母親鬥嘴經過還歷歷在目,「有次同阿媽嗌交嗌到……朝早整嘢俾我食,『我唔要你啲嘢呀』,㧬番俾佢,阿媽話:『你唔要我啲嘢?你身上著嗰啲嘢都係我㗎!』我即刻除,『我俾番你,俾番你』,阿媽話:『你都係我㗎!』」兩母子吵架去到如斯地步,「一段時間比較差啲囉……當然未諗過自殺,邊有咁蠢㗎,諗過離家出走,覺得可以得嘛,有一技之長,可以搵到食……」曾鈺成最終當然走不成,不然可能是另一個故事。

人們總以成見看世界,湊巧的是曾鈺成當議員時出的工作報告名為《成見》。公眾眼中的曾鈺成,時而開明時而不,像是兩面人,結果可能是「兩面不是人」。

「曾鈺成是怎樣的人?」記者問道。他永遠不會提供非黑即白的答案,「有時自己都唔知……」他想起小學時書友著他做兩手十指交握的動作,從而推斷是理性還是感性的人。「我係理性多過感情,但有時又覺得自己好易衝動,年紀大咗好啲啦,後生嗰陣好易喊,諗起啲嘢覺得好淒涼,匿埋喊,喊到嗚嗚聲,成個大男人已經三、四十歲;有時睇書、睇小說都會睇到鼻酸、喊……如果理性多過感情,又唔會咁易喺課室嬲到震晒,嬲到對住學生唔識講嘢都試過,所以,我有時都唔係好知(自己係咩人)。」


憤世嫉俗 目中無人

桀驁不馴的曾鈺成,求學時期在老師同學眼中,為人憤世嫉俗,「即係睇嘢好負面」,只見到別人的缺點,「出嚟做嘢,開始學識點去睇到人優點、學人啲好嘢;後生時真係有段時間……係有啲……甚至有啲狂妄地步,即係『我唔識,你會識咩?我都唔得,你得?』」
「慢慢,年紀大咗,做咗啲嘢,真係碰咗釘,唔敢咁自負!」

環境改變性格,性格改變命運。曾鈺成年輕時曾經內向非常。「一路讀書讀到大學,我認為我係一個內向嘅人,好唔鍾意同人social,你最好唔好搞我,俾個地方我靜靜哋做自己鍾意做嘅嘢……所以我一路讀書夢想,都係一生事業做案頭嘅嘢,或者做研究,自己匿埋一個人,點知諷刺就喺呢度,命運唔俾你匿埋……」

曾鈺成港大數學系一級榮譽畢業後,反越戰在美國學界風起雲湧,他擱置到美國留學的計劃,毅然到培僑中學任教,其後升任校長,及後成立民建聯,走上從政之路。每個崗位都不是他自己主動爭取,他講過N次,從政從來不是其理想,但無人相信,事實是他的字典裡,不論志業或初心都是空白。「有時學校、教師叫我去同年輕人講生涯規劃、做人目標,我話我唔係謙虛,我真係唔識講……」但他說,「讀書嗰陣,真係覺得會喺學術方面有啲成就……」他在港大畢業後留校一年當助教,當時一位老師相約與他一同做研究,「我都發過呢啲夢,寫啲世紀難題,你解到呢,一生人都唔會白過,後嚟冇啦,錯過咗機會之後,出嚟做嘢發覺唔得!」

 

曾鈺成九十年代與一群志同道合者成立民建聯,他出任創黨主席,並以黨主席身份披甲參選。(曾鈺成提供)

曾鈺成九十年代與一群志同道合者成立民建聯,他出任創黨主席,並以黨主席身份披甲參選。(曾鈺成提供)

曾鈺成終究沒有走上學術之路,但一直耿耿於懷,「50歲前都仲有一種咁嘅問題,每聽到啲師弟或學生,攞到啲咩成就、咩獎,心裡面會有啲籮籮攣,覺得如果我去做學術,可能都會攞到啲成就都唔定;但近呢十年、廿年冇啦,知冇咗啲機會,阿Q精神囉,即係話俾自己知,好在我當年冇去做學術,因為你點知呀,對自己期望咁高,好多人做到黐咗線㗎嘛,(自己)發覺原來唔得嘅、一事無成嘅,就好大挫折,咁咪放低囉……」


董曾兩招手 差點入官場

他本來有兩次入政府的機會,但都沒有成事。最先是董建華找他做民政事務局長,第二次是曾蔭權,「佢當時咁講:『我應承你,你如果決定入政府,我一定有(局長)位俾你,但如果你諗過覺得留番喺立法會,我就希望你做立法會主席』。」他沒有細說當時的考慮,只繼續調侃,「如果當時傻更更不如試吓做官,可能依家已經死無葬身之地,可能身敗名裂,真係唔知。」

曾鈺成愛以自嘲解嘲,他還有另一面,「你問我係咩人,我會話係唯趣味,趣味係最重要,你要做啲好冇趣嘅嘢,點會做得好呢?」他舉例證,中六選修理科,要從生物及數學任擇其一,當時不知如何選擇,他以擲毫決定,「公仔我揀數,字就揀生物」,擲毫結果明明是字,他不服氣,「咁啦,三盤兩勝,掟多一次」,結果銀仔又呈字面,「心底都係數學興趣大過生物,揀咗數!」

這是天意還是天命?當時很多人都說他蠢,認為應挑生物為讀醫鋪路,他卻自得其樂,「中六有得讀兩科數好開心,然後入大學,第一年要捱科化學,好辛苦,第二年丟晒,全科讀數,好過癮,所以最緊要興趣。」

曾鈺成看似矛盾,但他總會自我辯解,「我呢個人有個長處,識得點樣喺沉悶中發掘興趣。」所以他明明不喜歡管人、不喜歡干預別人的事,偏偏命運要他做校長,還要做立法會主席。不過,你要進入角色,便要按劇本演繹。

曾鈺成將苦中作樂視為圭臬,記者取笑他自小已有阿Q精髓,反倒是當事人直認不諱。「冇錯!我好後生已話要同阿Q平反㗎啦,有兩個人物我要同佢平反。」兩個都是虛構人物,一個是阿Q,「每個人有阿Q精神,EQ都會高啲,唔好徹底否定阿Q嘅個性!」

第二個要平反的是「差不多先生」。胡適於1919年寫下《差不多先生傳》,諷刺當時中國社會那些處事不認真的人,「胡適鬧中國人同外國人唔同,人哋好認真,中國人乜嘢都差不多!」曾鈺成有另一番見解,「我所見,有時啲人就係太過認真,應該差不多就差不多,外國有句proverb──大事聰明、小事糊塗,差不多先生可能係小事糊塗,唔係真係乜都要計到咁盡㗎嘛,差不多咪差不多囉!」

一個真正聰明的人,小事糊塗而大事睿智,為人低調而洞若觀火,可能是曾鈺成的寫照。


功過難評說 虧欠人無數

回首大半生,他自言幸運,「我算比較好彩,就算唔係一帆風順,都係比較順利啦。」要他自我評說功過,「我唔敢講功,自己覺得我做嘅每個位,都曾經真係盡力做好,又好享受……」

「至於過呢……」他嘆了口氣,「唉!可能好難數得清……當時……事後會咩囉……」他欲言又止,「當時如果我處理好啲……唔止講屋企,做咗咁多年教師,諗番轉頭,有幾個學生……當時我對佢態度差囉……」記者試探,那些事會否午夜夢迴也想起?「咁又未至於咁嚴重」,他轉以輕鬆語調說,「我依家經常發噩夢都係下個禮拜測驗未讀書,耐不久都仲有,七十歲人,(發夢)下個禮拜測驗,死啦,本書都仲咁生嘅,都未讀,多數都係歷史……」

有無虧欠人?他不假思索,「當然有啦!」

 

曾鈺成自言有少許藝術細胞,求學時期的畫曾貼堂,圖為他多年前的畫作。

曾鈺成自言有少許藝術細胞,求學時期的畫曾貼堂,圖為他多年前的畫作。

「後生時成日覺得人哋對我唔住,依家年紀大咗,如果第日臨死𠴱陣諗番轉頭,有咩歉意呢?就係虧欠好多人囉……如果再行過,會做得好啲囉……」但他喃喃,「有啲嘢過咗去就過咗去……」有些事只能收藏,不能張口,卻又不能忘;只能說,時間的早與晚,總不隨人願!

一生循規蹈矩的曾鈺成,如果可以選擇,會否做壞人?「後生啲我或者答會都唔定,但依家,我知道我冇呢種膽量、冇呢種勇氣,等於有段時間唔鍾意屋企,真係諗離家出走,但冇呢種勇氣就做唔到㗎喎,你做壞人都要有𠴱種……」記者認為他有做壞人的特質,他沒有反駁,只說:「但冇嗰種勇氣」。

進要勇氣,退要智慧,他沒有勇氣越雷池,但有智慧適時放下。


唯物主義者 相信普選終會來

人生旅途走了大半,餘生想做甚麼?他說有很多,「但自知不切實際」。記者要他舉例,原來是學習繪畫及樂器,還以為他的答案是「希望有生之年見到普選」,他一面得戚說,「呢啲咪『行』囉,呢啲你都識答啦……」他續說,「我係一個歷史唯物主義者,社會一定進步嘅,落後嘅嘢一定最終俾人淘汰;如果普選真係好嘅話,遲早都要到嚟,但如果我哋未有條件,夾硬嚟都做得唔好……咁幾時先嚟,唔知呀!」

那麼生命放在第一位是甚麼?他答說:「人類嘅未來,社會嘅進步。」記者聞言反白眼,曾鈺成就是這樣喜愛促狹人。

即使生死,他亦看得很開。

今年2月定期身體檢查,發現血管堵塞,隨即接受通波仔手術,「醫生話如果冇發現,如果唔係檢查,分分鐘喺街度行行吓bye咗bye,(如果係咁)我呢個係最大福氣,忽然間『摞』低!」

在鬼門關前撿回一命,他繼續嘻嘻哈哈,笑言「失去好快見馬克思嘅機會!」

他經常說眾多死法,心臟病死是最好。因為害怕痛苦地死亡?「唔係,痛苦係人都怕㗎啦!」他有多位朋友包括父親也死於癌魔,「好慘㗎,最尾嗰段日子,因為成個人變晒,個樣又變晒……」

他繼續說他的生死觀,「死最可怕係知幾時死,所以點解啲死囚咁慘,知道邊年邊月邊日幾點鐘拉去死,(如果)忽然間死,唔到你怕!」他經常舉以下例子,「早年寫揮春嗰陣,有個阿叔叫我寫『不求榮華富貴,但求一病去世』,我話啱……」似乎十分嚮往。

記者要求他自撰七絕概括一生,他推說「老套」,重提年輕時曾以魯迅的《自題小像》自況──「靈台無計逃神矢,風雨如磐闇故園,寄意寒星荃不察,我以我血薦軒轅」;步入暮年的曾鈺成,把頭尾兩句稍作修改,「靈台遲暮逃神矢……獨留碧血祭軒轅」,他繼而喃喃,「希望……到你走咗之後,起碼唔會好多人覺得你做咗好多壞事,起碼如果真係有個審判日,去到坐喺處,都唔會覺得好……」至少不會落地獄吧?「我唔知呀,唔知天堂舒服定地獄舒服喎……」眼前的唯物主義者,不信輪迴,只信人死如燈滅,「死咗就冇㗎啦!」


生活的地方便是人間天堂

有人說人間天堂就在心的深處。他反問「咩叫天堂?」然後又講古仔,「有個作奸犯科一世嘅人,死後去到一個地方,周圍一塵不染,陽光普照,佢一早起身,有人服侍,乜都唔使做,遊手好閒,有次忍唔住問佢隔籬嗰個,『我做咗一生壞事,點解我唔係落地獄嘅?』隔離嗰個就話,『你以為去咗邊?呢度咪地獄囉!』所以人間天堂係點呢?呢啲係識講話嘅人講嘅,對於一個有為嘅人,你生活緊嘅地方,就係人間天堂。」

昔日的「苦瓜乾」,如今總愛笑,一副步履輕盈的身軀,像有永遠走不完的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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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鈺成很愛笑,曾幾何時卻是「苦瓜乾」。

曾鈺成很愛笑,曾幾何時卻是「苦瓜乾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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